非遗里的龙年｜对话左汉中：年画没有萎靡之气，传承的是积极向上的精神

年画，曾是春节的“标配”。在数千年漫长的农耕社会，“年”的意义，比现代要重要得多，也深切得多。人们将对幸福生活的向往，浓缩在一幅画里。数百年来，在工匠们精湛技艺的加持下，木版年画成为灿若繁星的民间美术中，一颗夺目的明珠。

滩头高腊梅作坊的门。本文图片除标注外 澎湃新闻记者 谭君 图

2003年，国家对全国木版年画进行普查，对这一蕴含人文和艺术价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抢救性保护，成果最终汇集成18卷的《中国木版年画集成》一书。湖南美术出版社编审左汉中为该书的副主编，他同时还是《黄永玉全集》的执行主编。早在1980年代，左汉中就走访了包括湖南滩头在内的所有年画产地。

湖南滩头年画2006年成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此后，当地的年画作坊开启“非遗式”重生。2024年1月18日至2月25日，湖南邵阳隆回县委县政府在湖南美术馆主办“年文化”的生活画卷——滩头木版年画展，试图让年画走进更多人的生活。

滩头镇老巷的一扇门。杨抒怀 摄

年画，对于生于1947年的左汉中来说，有他童年的记忆和过往不复的精神情感，是既亲切又遥远的东西。而对一个美术家来说，在画年画的过程中，左汉中至今仍能汲取到一种美好的、积极向上的力量。

1月29日，澎湃新闻专访左汉中老师，听他来讲讲木版年画、滩头年画，以及年画在当下的意义。

谈年画：“它是一幅理想主义的图画”

澎湃新闻：年画现在对年轻人来说很陌生了，什么样的画才叫年画？

左汉中：年画是年民俗、节日民俗的产物。最早，它来自祭祀民俗。《山海经》里记载，它是挂在门上的符号，有虎、鸡、桃符，还有神荼、玉垒。这四种符号在中国的历史上是最早出现在门户上面的。它以辟邪、御疾、纳福吉祥为目的。所以它产生于祭祀民俗，属于祭祀活动。

后来唐代开始，出现真正的门神以后，就成了年节民俗了。这些符号从防御疾病和驱邪转向于审美，甚至有教化作用了。唐代的门神有钟馗和给唐太宗李世民守卫宫门的秦叔宝、尉迟恭。

到了宋代，开始有手绘年画了，这就是年画的雏形，如《货郎图》《秋庭婴戏图》。到了明清，则是木版年画的滥觞期。

由于雕版印刷的发达，年画普及到千家万户，正式成为了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文化产品。冯骥才先生有一句话讲得非常好，他说，年画是农耕社会农民家庭墙上的电视机。那时候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，就看年画。除了门神，还有一些故事年画、山水年画，花鸟年画等。这就起到了大家一起娱乐、欣赏的作用了。

所以年画一步步形成，它比剪纸、刺绣、织锦更直观地反映生活，而且它的内容非常丰富，任何一个民间艺术的品种不可能有年画表达得这么充分，它不只是有山水、人物、花鸟，甚至有时事。

比如八国联军打到中国来，我们怎么抵抗？这些画面都会在年画中间体现。一直到我们的解放后，新年画旧瓶装新酒。所以年画从古到今，它成为我们民间美术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品种。

澎湃新闻：是不是全国的年画内容都是差不多的？

左汉中：还真是有点差不多。木版年画现在有22个产地，内容都差不多，几乎都有门神。这个门神肯定就是秦叔宝、尉迟恭了，也叫秦琼、尉迟敬德。全国四大年画产地，第一个是天津杨柳青，第二个是苏州桃花坞，第三个是山东杨家埠，第四个是河南朱仙镇，也有说法把朱仙镇那个位置让给四川绵竹。

杨柳青的特点是半印半画，他由文人画稿，再由民间艺人来制作雕版印刷。桃花坞也有文人画，它比较清秀典雅。山东潍坊的农民年画，比较乡土，男人女人生产场面比较多。

澎湃新闻：传统年画都不存在版权问题，因此经典很容易流传开来，并且形成了自己的特色。

左汉中：是的，互相流转、互相借鉴、互相挪用都没问题。鲁迅《朝花夕拾》那篇文章描述的《老鼠娶亲》，一开始到底是哪里的就有争议，后来达成共识，我们的年画专家王树村先生，他确认了，是湖南滩头的年画。

其他地方的《老鼠娶亲》，多是猫把老鼠吃掉了，唯独只有湖南滩头年画中，猫是一种傲慢的表情，它会不会去吃老鼠？画面留有供观众欣赏、想象的空间。同时，画中老鼠给猫送礼，敲锣打鼓送鱼送肉，这种东西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、对现实的讥讽。请客送礼被嘲笑，在年画里面出现。所以毕克官的《中国漫画史》，华君武写的漫画史，都会提到湖南的滩头年画。它既是年画，又是漫画。

澎湃新闻：全国的年画，趋同的内容，跟我们国家的民族心理或文化有什么关联吗？

左汉中：木版年画有两个重大主题，一个就是吉祥美好，一个是生存繁衍。后者如麒麟送子，年年有余、连生贵子等。人的观念一样，他表达的年画就会相同。基本上你离不开这个。就是画必有意，意必吉祥。没有什么倒霉的事情会画在年画上。所以整个年画是吉祥画，这是表达人间烟火的美好图画，理想主义图画。

澎湃新闻：也就是说其实就像我们过年的习俗一样，我们对年画，也是一个全民的共同心理。

左汉中：共同心理，希望风调雨顺，国泰民安，家庭幸福，子孙繁衍，还有个人的仕途家庭财富追求。你看歌剧《白毛女》，杨白劳躲债归来，除了买了一根红头绳给女儿，还有一个情节是买年画，买了一张门神。歌词唱的是，“门神门神请进来，大鬼小鬼别进来”。最底层的老百姓，也有他的期待，最贫穷的人，也有一种最廉价的审美需要。

谈创新：“在我们手上轻轻抓起时，留下一些美好”

澎湃新闻：滩头年画从濒危到受保护，也经历了一段历程。尤其是“文革”期间，遭受了终结式的洗刷，后来又面临现代化的冲击而没落。您一开始是怎么关注到滩头年画的？

左汉中：我1982年去了滩头。当时我正准备调到湖南美术出版社，专门搞年画研究，所以我必须要了解我们省的年画。

那时正是滩头年画最萧条的时候，整个镇上一家作坊都没有。有一家作坊，他却在卖汽酒。那个版子就堆在那里，老板说，你要你就拿走，2000块钱。我当时根本拿不出2000块钱。后来被人家买走了。滩头年画恢复后，重新刻版，现在大部分是新版新印。

1982年我见到了几个很有名的艺人，刻版艺人高福昌，他的徒弟刘宝南，印画艺人饶玉斋、李佑生，这4个人跟我讲述了滩头年画的发展历史，昔日的辉煌。以前家家户户都做年画，艺人们带着年画去卖那种热闹的场合，现在只能成为追忆了。

后来这些老人“走”了以后，连讲这个事情的人都没有了。我不光是关注湖南的年画，全国的年画，我都跑了，没有没去过的地方。

隆回县非遗中心在活动中向市民展示滩头年画。

澎湃新闻：湖南滩头年画，特别在哪？

左汉中：中国年画中好的优点湖南都有，它的独特性就是它的纸，滩头年画有自己的造纸产业，因为滩头出竹子，当地的竹子造出来的纸，特别好印年画。另外，滩头峡山口还出一种石头叫做天应石，可以捣成粉刷在纸上面，印年画，颜色特别有韵味。

我总结了四条，一是纸的韵味，二是雕版刻线到位。三是色彩比别的地方要艳一些，有一种炫味。四是开脸用的水和酒调配，那种水味。四者结合，形成滩头年画比别的工艺略微高一筹的表现手法。

滩头年画它品种不多，但做得劲道，在有限的品种中发挥无限的表现手法，所以滩头年画在全国木版年画大赛中多次获奖。（注：1994年，国家文化部举办“中国民间美术一绝展”，滩头年画获银奖；2003年，在中国文物学会主办的中国首届民间工艺品大展中，滩头年画获传统工艺品金奖。）

澎湃新闻：您怎么看滩头年画现在的状况？

左汉中：我后来又去了很多次滩头，一次比一次好。不只是有高腊梅作坊，陆显中恢复的忠良美作坊，尹冬香建立了福美祥作坊，等于又复兴了，已经非常到头了。

高腊梅作坊的苗族英雄。陆显中 摄

忠良美作坊新创的年画。

中国历史上，现在对民间艺术是空前的重视。不但是口头重视，还用钱扶持。对于这个行业来说，一个就是要把传统真正好的东西，最好的年画能够传承下来。二是我们新的年画，所谓的文创产品，要做好，不要太走样，不要搞得不像年画了，搞得像卡通一样，还是要有一种年画的传统本色，把它美好的东西保留下来。

澎湃新闻：要保留美好，审美可能也需要跟上。您觉得现在滩头年画做的一些创新怎么样？

左汉中：现在是“美盲”多于“文盲”。滩头我一直盯着他们。他们每年都做一些新产品，都会送过来给我看一下。马年是万马奔腾，龙年是龙腾四海。他们还做反腐倡廉的故事年画。我还是看好它。

隆回有四个国家级非遗项目，花瑶挑花、花瑶呜哇山歌、滩头年画、滩头手工抄纸，这在全国是很少见的。隆回是全国文化先进县。滩头年画在中间应该是很豪迈的。滩头不是文化和审美的盲区，它是一个很有经验的、比较成熟的文化之乡，他的年画错也错不到哪去，这是第一。

第二滩头的民风，比较好学，目前传承人的基本水平都还不错。滩头农民画也比较有名，我给他们上过课。

澎湃新闻：艺术的发展，也要顺应环境，顺其自然，现在关键是年画的运用场景没有了。

左汉中：最开始老百姓需要它是因为要祭祀，过年的时候有贴门神的习俗，年画是局限于农村地区农耕文化。但我们可以保留一些东西。比方你不贴年画，可以贴对联，可以贴福字，保留它一种灵魂的东西，不一定要完全依葫芦画瓢把老的东西拿回来。现在双扇门都没有了，单门怎么贴？所以有些东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，实际上只能是无可奈何花落去。民间的东西就让它自然地流淌过去，但是我们也能在我们手上把它轻轻地抓起来，留下一些美好的东西，这些能留多少留多少吧。比如我们在湖南省美术馆办了这一个展览，还有一些反腐倡廉的展览也有年画。有意思的东西，该留的就会留下了，不该留的就走吧。

谈非遗：“有时候还想回归乡土”

澎湃新闻：您刚才讲到，年画和春节会一起捆绑去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？

左汉中：在世界非遗中，年画将作为一个民俗被保护，不只是像滩头年画这样作为一个印刷的技艺去传承。而是像端午节一样，年画和春节捆绑一起，成为一项世界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春节，包括衣食住行，穿方面如穿上新棉袄，住家环境如剪纸、年画等等，全包含在里面。我们过的就不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年，而是有很多东西在里面。

年画从来不是孤立的。比如滩头年画在湖南省美术馆这次展览，我起的名字，叫“年文化的生活画卷”。

（注：据报道，2023年8月，“春节——中国人庆祝传统新年的社会实践”被公布为2024年我国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《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》的唯一项目。）

左汉中在一次滩头年画展中和参观人员拓印木版年画。 受访者 供图

澎湃新闻：对于现代的人来说，尤其是90后00后年轻人，他们可能会有一些陌生感。因为年画离我们现在的生活挺远的。它是农耕文化的产物，现在城市化进程很快。

左汉中：（年画）有点老土了，一般认为都比较滞后了。好比现在已经是现代化高速铁路，它还是马车里面，比较原始的东西，这些东西只能够把它作为一个历史的遗迹来看，但是现在好多衍生产品也可以画一些新的东西。

现在有很多新年画，可以画高速公路，画宇宙飞船。我昨天也发了一个微信的朋友圈，我说我们在湖南省美术馆和朋友们谈中国年画的昨天今天和明天，昨天其实就是历史，今天就是现状，明天还会发生，因为它申报非遗了，非遗不会消失，它会延续下去，还有传承人，传承项目。

所以将来年画这个品种，它会是永恒的一个艺术项目，它不会消失。我现在还在画年画，今年墙上这个就是我画的。对于我们这个年龄来说，它是一个既亲切又遥远的东西。

澎湃新闻：所以，这是年画申报世界非遗的意义？

左汉中：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可以说都是年画中间走出来的，我们还没有完全把自己童年的东西抛弃掉。我们有时候还想回归乡土，想回归童年是吧？有时候还想享受一下儿时那种生活气息。

我们要把年画传下去的话，除了把传统的东西留下来，我们可能还要做一些创新，所以说昨天我在讲课的时候就增加了一些创新的东西，靠枕，手机壳，手提袋，围巾。今年我收到的文创礼品，围巾上面可能就有龙的形象，它也是年画的造型，这些东西很自然的，它就在现代生活中间延续起来了。

澎湃新闻：这是一种吉祥的、美好的寓意和寄托。

左汉中：太重要了，这就是吉祥美好的东西。它的核心就在这里，不管人家怎么样，他不会把这些东西丢掉。

左汉中在办公室，后面是他绘制的年画。

澎湃新闻：您这幅画是湘西元素的年画吗？

左汉中：这幅画的内容是湘西，它的表现手法是年画。这是我在新冠疫情最厉害的时候创作的。那时有人病了有人去世。我就关在家里画这张画，我就想把当时的抑郁心情转换成一个欢乐的场景，大概就这么一个意思。

其实中国的民间艺术都是苦中作乐。在漫长的农耕时代，老百姓谈不上生活很幸福，但他画得这么欢乐，我觉得真是了不起。中国的劳苦大众，画出来东西没有萎靡之气，都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。我也在学习这种精神。我们需要这种精神，年画的精神。逢年过节，我们还是需要传承这些可贵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