塞勒姆: 女巫在我们的城市中
塞勒姆: 女巫在我们的城市中
“绞死”塞勒姆女巫审判中受害者的墓碑(作者摄于2003 年)
◎唐克扬
书名:《访古寻城:看见的与看不见的历史》
作者:唐克扬
出版: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1月
书籍简介:《三联生活周刊》文丛,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唐克扬带你走进世界12座名城古迹,探析人类文明演进脉络,见证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历史记忆,重新思考人与城、现代与古代的关系
我是偶然才窥到塞勒姆(Salem)的秘密的,在此之前,那里“百年老店”黑底金字的招牌只像每个导游的套话:“这里是塞勒姆曾经的市中心,老市政厅的所在……”甚至当地人自豪的提醒也没怎么打动我。走到前街(Front Street)和德比广场(Derby Square)的交会处就会看到昔日的老市政厅广场,老市政厅的那幢建筑从街面后退,让出一个长条形的空间。这平淡无奇的市中心看似大大衰败了,如今它需要的不是类似黑底金字的招牌,而是一个零售商场。
那一年,我是来这儿完成我的一项设计作业的,为市政开发的需求提出景观方面的建议。一场十月初的暴雨过后,渐渐凋零的秋色暴露了此地的不同寻常,几棵参天的英国橡树和美洲悬铃木在风中颤抖,夜半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。只是因为我的使命,对古装门面索来无感的我发现,这样重要的地段,城市裸露的地面上居然不是都有铺砌,在有些地方,脚下明显比别处湿了很多,有些落叶踩上去下面就是一汪汪的积水,好像还没来得及随下午阳光的热气儿蒸发掉。
这里“以前”会是什么样?
没有人——甚至是当地人——能回答我油然而生的问题,午饭的时候,只有独自打发时间,无聊地瞧着这异国的风景。坐在路边公园的石凳上,我忽然“发现”了身边近在咫尺的墓碑——按说,西方聚落里的墓地常在老城的中心,也没什么可以讶异,只是墓碑上的年代相当久远,这才引起了我的好奇——1692年,是足足三百年以前……这便也罢了,关键是下面触目惊心的死因:
HANGED(绞死)
回去查阅书籍,我才算了解了这段历史,就算在新英格兰待了好些年的中国人都不甚了解——可是,每个美国小孩子,包括美国华人的小孩子,都知道塞勒姆这个地名呢。它并不是圣经时代耶路撒冷的别称,而是和新大陆著名事件“女巫审判”联系在一起,万圣节街头常见的面具后面,原来是一段血淋淋的历史……
1692年,刚刚建立不过百年的新英格兰殖民地。一些小孩儿的行为忽然乖张无方,他们时而眼神呆滞,在屋里胡乱爬行,偶尔发出不正常的叫声——现代人看来,这些小孩的“癫狂”也许是偶发的癔症,更可能是周围迷信者的神经过敏,可那时候社区的清教徒们别无他想,只有归罪于身边潜伏的“女巫”。
这一事件的特别处在于世俗律法和超自然意念的共谋,这是一个心智逐渐清明的现代世界迷乱的前夜。审判的过程中大量征引了所谓“幽灵证词”,比如让中邪的孩子描述他们看到的幻影,或者引述幻觉中鬼魂的说辞用来给“女巫”定罪,人们甚至被蒙上眼睛彼此抚摸看看有没有“灵应”。这些在现代法律系统看来纯属荒谬的证据,在那会儿却正儿八经地载入公堂,活像是一出闹剧,却导致了影响深远的悲惨结局。每桩“审判”都没有持续很长时间,第一名被指控的妇女8天后就被处决,最终一共有19名所谓的“女巫”被绞死在塞勒姆郊外。
对于这种奇怪的社会现象的起源,现代学者们有着不同的解释。一种逐渐趋同的看法或许是,“女巫审判”不仅仅是愚昧,它也是“现代性”成长中所伴生的现象:古老的集体迫害的仪式,在一种新的社会条件下复活,一群为了逃避宗教迫害的逃难者,在他们刚发现的伊甸园里再次搬演了天使和魔鬼的剧目;通过捏造出的完整的“证据链”,失心疯的人证明了无辜者的邪恶——我们知道,这类事情既不空前也不绝后。
无独有偶,离这儿不远的哈佛历史系教授孔飞力(Philip Kuhn)写过一本名叫《叫魂》的书,它说的是不到百年后,也就是清帝国的乾隆年间,被称为“叫魂”的妖术大恐慌又在中国爆发。就像女巫审判发生在北美最富庶、最“进步”的新英格兰,“叫魂”居然首先出现在文物风流的江南,并且沿着它的经济和信息网络快速蔓延至全国。很难想象,美国也有过这么一段类似的历史,但只有你领教了这场灾祸在此家喻户晓的程度,识别了集体歇斯底里的一般人类学底色,才能探到孔飞力写作此书的深层心理河床。
我感受到的更直接。在看到那块墓碑的一刹那,我忽然有了一种确实的“历史感”,它首先解释了看到的一切背后的“基础结构”。确实,塞勒姆是一座历史城市,这意味着它的物理变迁可以持续地向前追索。它没有显赫的欧洲皇宫,没有像罗马引水渠那样古老的基础设施,甚至它的名字也是援引的遥远的旧大陆的所在,但历史的暗流,确实是以另一种方式潜伏在这看上去平凡的土地下。
比如,我看到的雨后湫湿的土地,居然和这座城市的角色转变直接相关,它使得貌似自然的变化有了人类的意义。历史地图告诉我,我眼下所站立的地方其实曾经是海面,那条街道的名字“前街”已透露了这个秘密,“前”(front)边正是“海前边”(seafront)的意思。南河(South River)是大西洋伸进塞勒姆的一根手指,它在四百年中逐渐淤积,才让昔日的海港慢慢变成了城市的土地。原来市中心的广场是一块开放的水滨空地,它处于南河末梢的显要位置,大西洋海运的真正到达处,这解释了前街“市场”属性的真正来源。就在那幢红砖建筑成为市政厅之前,它真的是一座市场,就和罗马共和国的元老院由贸易之地嬗变而来如出一辙。
倒回头来,自然环境的样貌也赋予了历史基本的形式感,就像现在我再走过塞勒姆市中心时产生的复杂感受——历史不再是一座“花园城市”了,因为女巫就是吊死在这枝叶繁茂的大树上……在我身边挽着手、遛着狗的男男女女,啜饮着,欢笑着,依然悠闲、友好而热情,可是,那个使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故事让我恍惚想到,他们的祖先可能也在这人群之中,有人是加害者而有人是受害者,他们之间曾有着微妙的情感和关系的纠葛,就像这空地上的树林,一边行往明媚,一边通向阴翳。这种感觉的传递也是历史——分别是他们所看见的和他们祖辈所看见的,两者构成了有联系而又不同的风景。
置身于这风景中,我想象着,从我面前走过的每一个人,谁像我这样仅仅是偶然来到这里?而谁的先人则在五月花号的年代,就已扎根在这个人口流动相对简单的小城了?那个叫作“特纳”(Turner)的、非常好吃的海鲜馆子的老板说:“我了解这儿,因为我是塞勒姆人,一直都是。”这有可能是真的,在美国这个种族异常混杂的移民国家,像这样基本没有什么中国餐馆、人口的组成结构相对稳定的地方,还是相当少见的——“生活是古老的,比树还老。”你可以猜到,这座城市至少有草地上那棵英国橡树的年纪。
作为一个城市历史的体验者,而不仅仅是历史著作的床头读者,我更看重这种确凿的、现实的延续关系。(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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