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EO被捕、大主播停播，直播赌博太疯狂

来源：南风窗

作者 | 南风窗记者闰然

“这把能杀多少个人？”

这是游戏主播们在直播间经常设置的竞猜，表面上是增加直播互动的趣味内容。你很难想象，这很可能是一场流水巨大的赌博。

在这里，“礼物”五花八门，纸醉金迷，让你以为遇到了一场财富的狂欢。事实上，守在屏幕前，想要偷偷下注再赢一把的你，早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。

大众所认知的直播间，是等待观众自愿打赏的表演性活动。

主播们卖力表演游戏操作、跳舞唱歌，或者整点别的什么节目效果，以获取你的芳心，送上几块钱的礼物。当然，如果有神豪（神秘土豪）出没，出手阔绰，争做榜一，那就再好不过了。

然而，看似欢乐搞怪，或者妖艳动人的主播们，实则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。

11月底，辽宁锦州警方破获了一起赌博案，嫌疑人周某在吃鸡游戏“绝地求生”的直播中，开设赌场，前后组织了5000余场，参赌资金累计1700余万元。随后，眼尖的网友在警方提供的资料中发现，此周某，便是斗鱼大主播“轻语619”。

因涉赌被抓获的主播“轻语619”/锦州警方

而在此前几天，斗鱼CEO陈少杰也涉嫌开设赌场，被四川警方逮捕。随后，斗鱼一大批头部主播，纷纷关停直播间，包括英雄联盟主播“Doinb”，吃鸡游戏主播“一条小团团”，不久前离开斗鱼平台的DNF主播“旭旭宝宝”，也在抖音宣告了停播，这些主播粉丝都是千万级别的。此外停播的还有“我是大坤坤啊”“大龙猫”“国民大舅哥”等一众粉丝量级较小的主播。

有说是涉嫌赌博和参与缅北洗钱的，有说只是配合调查的，一时间，粉丝群体中，各种猜疑之声，纷来沓至。

抽奖还是赌博

“他们开盘很隐晦。”

接触虎牙平台某主播涉赌案的一位湖南律师，如此告诉南风窗记者。他说，主播们还会赌最后评分的小数点，比如这把87.6分，比5大还是比5小，可以开一个盘，是单数还是双数，又可以开一个盘，“那个直播间盘子太大了，有1个亿。”

这类涉及赌博的直播间，最擅长的就是挂羊头卖狗肉。

被称为“斗鱼最大赌场”的斗鱼主播“长沙乡村敢死队”直播间，在2021年被曝出一年吞金1.77亿元，单日流水高达1317.67万元。

2021年，斗鱼主播“长沙乡村敢死队”被曝一年吞金1.77亿元/青蜂侠Bee

他们通常在晚上10点开始活动，打着“抽奖”的幌子，暗号也很隐晦——“十点经济课”。中国青年网曾报道，有网友在半小时内，在这一直播间内疯狂下注三十多万元。

直播平台藏着各式各样的“赌场”，它们的逻辑都差不多。主播在直播间用各种理由不断引导用户充值、打赏礼物，这些礼物即赌客参与赌博的“赌资”。

送给主播礼物，从几块到几万块不等，即便很少的钱，在巨大的规模以及数次抽奖下，也能形成惊人的流水和“奖池”。

等到积攒够一定金额后，主播会在直播间进行抽奖。结束后，根据投注情况，主播又会通过私信或其他联系方式与赌客接触，并通过特定的渠道转账等方式，“返现”发放现金，由此完成了一个赌博的闭环。

广东金桥百信律师事务所叶东杭律师总结道，当前，司法机关办理此类案件已达成一项共识：单纯的概率性玩法不构成犯罪，判断行为人是否构成开设赌场罪的标准，在于行为人是否积极构建或放任不管“公开下注-概率玩法-筹码公开兑换”的赌博闭环。

若赌博闭环成立，则行为人构成开设赌场罪。2023年11月22日，成都警方宣布逮捕斗鱼CEO陈少杰，原因正是其涉嫌开设赌场罪。

陈少杰/@斗鱼直播平台

而在12月6日，有消息称，又有一涉赌嫌疑人被锦州警方抓获，疑似为斗鱼平台绝地求生板块的满级主播“轻语619”。与此同时，斗鱼多名头部主播都称有事暂停直播，有“避风头”之嫌。

直播赌博的可怕之处正是在于，很多人一开始并不想赌博，只是觉得好玩，后来却一发不可收拾。这种赌博，还伪装成送给粉丝的福利。一张6块钱的“办卡”，有机会拿到数万元的现金奖励。

在“长沙敢死队”的直播间，主播就是这样声嘶力竭地呐喊：“5个一万偷塔，你还有可能获得超级爆单加5万”，一次数十万元，人人都有机会。随后，各种高额的礼物，飞机、火箭，蜂拥而来。殊不知，抽出来的几万元，只是收取礼物的一小部分。

主播们很有钱，主播经常抽奖送福利，正是这两点，让不少直播间的网友都产生了一种天真的想法——用抽奖的方式，可以走上赚钱之路。

亚当·斯密对人类赌博天性的解释是：“大多数人对自己的能力和自己会有好运的愚蠢假设过分自负”。

《老千》剧照

一位学生网友在社交平台详细分享了他2019年参与斗鱼直播抽奖的心态变化，“每次亏了钱的时候，要狠下心来卸载斗鱼，发誓再也不抽奖的时候，它好像故意安排我一样，会让我中几次小奖，让我燃起那种再充钱抽一抽就能回本了的希望。”

黑猫投诉上也有网友投诉虎牙平台的押宝活动，“等清醒过来已经输了十五万多。我是两个孩子的妈妈，本来想着娱乐打发一下过年休假时间，却输得底朝天，还不敢跟家里说。”

当然了，也有人幡然醒悟，选择报案。但就算官司打赢了，赌资也是无法退回的。因为赌博是违法行为，赌客不是受害者，不存在退还，即便输的钱被追回，也会因为是赌资而被收缴。

平台心知肚明？

对于这种游走在红线边缘的游戏，平台真的毫不知情吗？

2021年1月，曾在斗鱼直播的头部主播钱小佳表示，“抽奖、涉赌平台不是不知情，但这玩意儿会让流水成倍增长，对于平台和主播都有好处。大家都有业绩压力，别人玩你就不能不玩。”

甚至该主播还称，平台会亲自发给主播一套“抽奖规范话术”。

毕竟这门生意太香，平台的营收已经不是依靠人们想象中简单的打赏，它们也可以对这些巨额“赌资”进行抽成。在这种默许和掩护下，二者早已存在着利益捆绑。

2020年在网上流传的《魔法球文字话术》，对主播抽奖话术进行了严格规定

而这种利益捆绑对于平台来说风险并不算大。它看上去并不好追责，毕竟平台和涉赌主播之间是相对独立的，并非劳务关系。主播可以帮助平台获利，还能实现平台做不到的“赌资返还”。

一旦主播出事，平台又大可以撇清关系。

每一个环节，看上去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，风险小，利益还极其高。

早先，斗鱼大主播涉赌招致公开批评后，斗鱼相关负责人对其“涉赌”一事进行开脱，称直播间及主播的抽奖行为不是赌博，而是商业领域的“有奖销售”。

很多翻车的涉赌大主播，还曾获得过斗鱼最高级别的表彰。比如“长沙乡村敢死队”，位列2021年斗鱼平台年度十大巅峰主播之中。另一斗鱼账号“彡彡九户外”利用直播平台开设赌场吸金近1.2亿元，构成开设赌场罪，它也曾获得2018斗鱼年度盛典十大巅峰主播亚军。

打赏和礼物一直是游戏直播平台最常见的变现方式。相比于其他内容多元的带有直播功能的短视频平台，斗鱼在广告上的吸金能力着实显得弱了些。

最新的第三季度财报显示，斗鱼广告及其他收入为2.08亿，仅占总营收的15.3%，其余的都是直播收入。对于斗鱼来说，“礼物”是营收大头。

斗鱼第三季度财报/斗鱼直播平台

随着陈少杰被捕，更多的爆料也在市场上流传，比如陈少杰的问题不仅仅是涉赌，更为严重的是，其疑似帮助缅北电诈进行洗钱，并且斗鱼头部主播也有参与其中。

缅北电诈洗钱具体涉及哪些平台、哪些主播，只能等调查结束才知道。但通过网络直播洗钱，这并不少见。

今年五月，上海浦东警方破获一起集资诈骗案，涉案金额近1亿元。在追赃过程中，警方发现，有巨额赃款被打赏给了网络主播，一条洗钱犯罪产业链由此浮出水面。

在打赏后不久，这些钱又从网络主播那里转回了犯罪嫌疑人的个人账户。事成后，主播还从中收取部分佣金作为报酬。

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主播甚至彻底放飞，还主动在直播间放话要求参与洗钱。这是因为打赏金额实在太具有诱惑力了，能直接为网络主播抬高人气和曝光率，主播既能赚取直播平台的礼物抽成，还能收取洗钱中介费。

榜一大哥狂刷礼物，动动手指打赏上万甚至百万，主播在直播间笑得合不拢嘴，背后极有可能掩藏着不为人知的洗钱犯罪行为。

疯狂的赌徒

斗鱼，是这些涉赌平台中最大的一个，但不是唯一的一个。

陈少杰被捕，斗鱼风暴已至，虎牙也在瑟瑟发抖。但对于整个乱象丛生的行业来说，这只是露出了冰山一角。

这些年，我们看到秀场、游戏类直播的整顿持续已久，甚至从它们诞生起就在不断被监管、关停，但它们还可以换个马甲再来。一些早在2019、2020年被叫停的平台，现在依然活跃在网络上。

事实上，斗鱼事件背后，还存在着大量我们根本没有听说过的“小而散”的平台。它们隐匿在公共视野之外，依然还有足够体量的用户聚集在上面，变相参与着赌博。

而在这些平台下载的评价页面，被人刷了大量重复的好评，掩盖住了掺杂在其中对于赌博的痛斥。

被查获的使用于赌博活动的手机/锦州警方

南风窗记者发现，点进某个小众直播平台，主页直接显示，赠送主播带有“奖”标志的礼物，有机会获得最多礼物价值1000倍的奖励，所得奖励也会立即到账。

直播间页面上，也不断飘出“某位用户送出礼物后得到了数百倍甚至数千倍大奖”的醒目告示。通过这种方式，打赏行为已经变为一种“赌博行为”。有些平台的兑换交易隐藏于线下，但更为过分的是，该平台直接设置了以虚拟货币作为提现方式。

类似平台数不胜数，为了躲避监管，这类平台往往会对新用户进行限制，刚注册的新用户是看不到一些“高阶”涉赌活动的，比如一些赌博性质明显的竞猜游戏。等到充值达到一定程度，某些隐秘的部分才会对你开放。主播的功能，依然是不断煽动用户送礼物。有些直播间主播甚至没有说话，也有人不断地刷礼物。

不同于我们在一些大平台常见的“一个币等于一块钱”，这类平台的奖金以及礼物对应的“币”往往金额巨大，一块钱能购买一万个币，一个礼物动辄需要上千万甚至上亿个币——一眼望过去，让人连几位数都分不清。

《孤注一掷》剧照

比如某个平台显示，9998元能购买99980000个币。看上去数额巨大的虚拟货币，只需要在主播的煽动下，轻点几下就能消耗殆尽。一位主播在直播间劝用户打赏时还表示，平台的中奖率能达到90%之多，有时候一万币能中500万。

这便是诱饵。

赌博游戏的设计，就是一步步刺激人的心理，当你发现你能通过打赏中奖时，又忍不住继续再充值想要中奖。快感和刺激由此而来。

而这些平台之所以将虚拟货币的金额设置得如此之浮夸，为的就是让人根本没有确切的感受，直接弱化用户理性思维，将他们培养成疯狂的赌徒。

在互联网的隐秘角落里，这些尾部平台，活得很滋润。颇为讽刺的是，这些平台的首页往往在最醒目的地方标注着“禁止私下返现”“规范网络直播打赏”。

北京来硕律师事务所的黄建平律师对南风窗记者表示，无论抽奖活动是否获利，最大的受益方是直播平台。“平台主观明知”，主要是靠客观事实结合言词证据来推定的，比如直播平台会采取话术剧本来规避法律风险。

@斗鱼直播

“小的直播平台就像那种开在偏僻地方的烟酒店，游走于灰色地带，类似的案件都是换汤不换药的。”黄建平认为，相对于斗鱼这种大平台来说，对小平台的处罚都是不痛不痒，“有些抓一些小小喽啰，就合规不起诉了，或行政处罚，罚酒三杯。”

孕妇在泰国被丈夫推下悬崖、负债百万保姆纵火行凶……这几年的多桩悲剧，皆与赌博有关。

真正踏上赌桌，很多人可能就算想玩也不敢，而一个人掏出手机默默在直播间下注，根本不会有人注意。

但只有那些深陷绝望的赌徒才知道，这一开始，就踏入了一场极为粗暴的财富洗劫中。

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